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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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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顧觀月拿出《宋刑統》和契書,李運海就有些怕了。

這時的小民最怕見官,見她拿著律書侃侃而談,一幅要鬧大的樣子,他們便要求饒。

不等說完,呼喇喇沖進三五個團練、壯丁之流,後頭跟著村中百姓看熱鬧,指指點點咕咕噥噥:“那個身長面白無須的,就是李運海。官爺們抓他做甚?他犯了什麽案子?”

李家兄弟還道是顧觀月早報了官,連李二伯也說:“小娘子既找我說合,怎又報官。”

顧觀月忙道:“這不是我平日行事的做派,並不是我。二伯還是聽聽官爺們怎麽說。”

卻見人後面轉出一個漢子,穿著一件茶色襕衫,系著寬寬的同色刺繡腰帶,佩戴蜜合色襆頭,國字臉面,身量昂藏。

他不動聲色掃一眼屋內諸人,在顧觀月面上多停了一瞬,背著手問道:“哪個是李運海,現有人告你私殺耕牛,快去與我見官。”

李二伯認得是本鄉的戶長,名叫吳恒的,於是唱了個喏問:“吳爺請了,這是怎麽回事,可說給我們聽聽?”

吳恒敬他是有名的村老,日常收稅納丁等事多虧他們搭手幫忙,也行禮回道:“李老爹,我今已抓著鄭屠宰殺耕牛,送了他見官,他吃不住打,供了牌坊村李運海是個主犯,支使他人偷牛、殺牛,俱做成鹵食賣與了周圍鄉親。老爹且莫摻和。”

嚇得李二伯縮在一旁,幾個癩子也不敢嘖聲了,眾壯丁見人指認,便上前扭了李運海向外去,門上圍著的村人又忽喇喇跟著散了。

這邊李運海被抓走,李二伯緩了緩神說:“運河且聽我一句勸,運海與顧家有契,她家是良田,不經上報種不得苗木,現擺著這麽個現成的不是,藏都藏不住,可不敢逼她們孤兒寡婦去報官。依我說,倒是如常繳了租,再把地退了吧。不然宰殺耕牛、亂用耕地,這是罪上加罪。”

李運河只得代他兄弟退了租,苗木也作價折給了顧觀月,使她不要繼續糾纏,他這裏尋法救人去了。

顧觀月隔天又去了一趟寶應縣,轉托李蔚,報備了她家十五畝良田暫種苗木,明年收成後再改回種糧。

只是如此一來,她就真要另外租地種花了,也不知好不好租。

再算一算賬,李家雖交了租,他地裏的苗木卻又作價折給顧家,顧家連錢都不大湊手了。

那日張娘子想買霜炭,何嫂子悄悄說:“少買些吧,娘子匣子裏的首飾還是留著,小娘子將來結親也要用呢。”

顧觀月門外聽到張娘子嘆:“看著好看,也是沒用的東西,只是將來還要面子,不然倒是當了好。”

她一時躊躇起來,要不先不租地,別處買了花來販,小本買賣先做著?逼著阿娘當首飾什麽的,沒有這樣幹的。

一想卻總有些不甘心,街上挑擔賣花的,有幾個做成大生意的,若真等人她到中年再發財,張娘子能過幾天好日子?

還有聘請種花師傅一事,做生意不是小打小鬧,她種花的水平不足以撐起一個大花圃,得有正經師傅。

前日她去請個成名的師傅,那人一口拒絕了她,門都沒讓她進。也不知過幾日再去,能不能請動他。

這幾件事壓在心頭,連街上的謠言都沒空去在意。

顧家小娘子巧借律條嚇退李運海,顧家時鳴丫頭舉手劈倒金大龍等事到處在傳,街上說什麽的都有。有的說顧家小娘子心思狠辣,勾著戶長治了李運海;有的說顧家母女手段了得,剛與縣裏李蔚家斷了親,又傍上個吳恒,還搓弄著李二伯替她們出頭。

十個裏有八個說的都不算好話。

顧觀月對這些泰然處之,她對上這些癩子,必然要傳出個厲害的名聲,有這個名聲,也省得再有人想捏軟柿子。

只是說她傍上吳恒,這沒影的事兒可怎麽來的?

一個鄉裏兩三個戶長,管十裏八村稅賦、壯丁、政令等事,這宰殺耕牛的事吳恒自然能管……一下子管到李運海身上,也過巧了。

雖然他那日說的是先抓了鄭屠,因他招認來抓共犯,那鄭屠又是何時抓的呢?怎麽瞞得密不透風?吳恒那日看她的神色,好像又有些不對。

怨不得她這麽想,這兩件事原就是一件事。

那帶人來的戶長吳恒,正是城裏魚頭巷中與鳳霞私會之人。鳳霞那日要他想個法子,指一事將李家兄弟拿辦了。

他倒是守諾,隨意一想就有了主意,只是沒料到顧娘子本人也已盤算妥當,他就算不去,她也料理得清,他暗讚顧觀月了得,又尋思鳳霞倒是會看人。

等這裏事了,他仍仗著出了力替鳳霞辦事去邀功,鳳霞也說他辦得妥當,密密稠稠地謝了他。其間細節不好贅述。

顧觀月自己想了半天,這事兒她本沒想鬧大,縣裏李蔚不知情,李二伯也不是個能說動酷吏的人,就疑心此事與鳳霞有關。

叫了時鳴來吩咐:“你去南頭金家與鳳霞姐姐約一約,後日我請她西邊山上登高賞花去。她若沒空,你就說‘我家娘子說了,要謝過吳爺那日之恩,只問您來不來’。”

時鳴聽命去了,這樣一講,鳳霞聽了笑道:“你家娘子已悟著了。她若不怕與我交往人家講閑話,就再會一會又怎樣。好孩子,你回去告訴她,我必赴約的。”

第三日上午,兩人果然在西山相會。

這西山上也有個小寺,叫做空杏寺,只一個大殿四個配殿,破敗陳舊,只供周圍兩三個村子的人朝拜。

鳳霞很有興致,拉著顧觀月進殿拜了,又捧了簽筒來擲簽子。

只見她先虔心禱告了一番,擲出一支簽來,便撿起來去換簽文。解簽的老和尚替她找出簽文來,問她是否需要解簽,只需再加十個錢,鳳霞笑道:“我們自己識得字,並不用解。”

去細看那簽文時,見上面寫著“第四簽,玉蓮會十朋。中中。詩曰菱花鏡破覆重圓,女再求夫男再婚,自此門閭重改換,更添福棱與兒孫。”

再一掃後面解文中有“婚姻,成”字樣,頓時喜出望外,緊緊握了那簽文,站在殿門外出了一會子神,覆將簽文小心折好,放入袖中隱囊。

兩主一仆,三人出了廟門,要看看風景,沿石階行至半山腰,恰與一群婦人正面迎上,卻是牌坊村中常在一處站街閑聊的幾個婦人。

鳳霞扭了頭,擡著臉只管向前走,顧觀月卻用力拉緊她的手停下來,大方笑著與她們寒喧。

她們也熱情應了,走遠了自然交頭接耳議論起來“顧家小娘子與那小娼婦怎走在一起”,“看人觀其友,那也是個厲害的”……一邊說一邊走遠了。

這裏顧觀月與鳳霞繼續向上走去,鳳霞斜了眼看她,問道:“人言可畏,你當真不怕?”

顧觀月笑道:“也怕的,畢竟謠言鑠骨嘛,人還是要有點怕頭。”

見鳳霞皺著眉瞪她,她才又說:“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,我並不敢輕信謠言。再者……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,倘若你害不著人家正經夫妻,也不是腳踏兩只船,那你跟誰好,外人何必置喙。所以更該坦坦蕩蕩,不需要避著她們。你要走了,她們更覺得你心虛,所以我要拉住你。”

鳳霞心下甚為感動,元娘還如小時候站在她身邊,可見其真心了,她緩緩問到:“若我,妨害了人家正經夫妻呢?”

顧觀月瞪大了眼睛,呆呆地看著她:“這……”不是吧,美女。

鳳霞見她神情,便調轉頭,一邊前行一邊轉而問她:“恒郎之事你是如何猜到的?”

顧觀月答她:“他那日抓人,去得忒巧了些,且他當時看我的神情有幾分審度之意,我就留了心——我於體察人意上有些天賦。所以就叫時鳴去詐一詐姐姐。”她確實對人的情緒天生敏感。

鳳霞笑道:“倒是叫你誆了。我與他的事,連我爹娘也只影影綽綽知道一星半點兒,也不是甚光彩的事。當日我被前面那家的大房娘子逼勒,要將我賣了。我伺候老的兩三年,連他生意上的事都料理得,若叫人提腳賣了我,豈不成個笑話兒。因此便找人幫忙想轍,因當日生意上認識了一些公人,其中恒郎是個有心的,聽了我的事後倒肯幫忙,不知他用了哪條律法,竟跑前跑後替我爭了個兩頭大的身份,不算妾的,她便賣不得我了。自此我便與恒郎一處了。有他照拂,我爹也不大催我嫁人,我便這樣混著。”

“那……那……能長久麽?他家裏有沒有正頭娘子?”

鳳霞嘆道:“我自是想長長久久的,也得看老天給不給我這福份。他父母在時已經與他娶了娘子,只是那婦人自前年小產後身子漸次弱了下去,精神頭兒也沒了,是個下世的光景——他當日就是這樣哄了我上手兒,說兩三年裏定能娶了我——我如今竟只能看老天是否要收了那婦人。”

說罷徑自出神,手裏緊緊攥著袖中隱囊,想著那簽語,心裏一時像炭火燒,一時又像冷水澆。

顧觀月想到她問“若妨害了人家正經夫妻呢”,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。

將一個女人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生死之上,這超出了顧觀月隨意評論的範圍。

要說鳳霞自然是可憐,有那樣一個等著吃她骨嚼她肉的老爹,只好攀著吳恒。

可那吳恒的娘子不是更可憐,為了給男人生孩子傷了身,男人的真心卻給了外人。

至於吳恒,說他無情,他又悉心顧著他娘子,而且已經對鳳霞言明,不曾隱瞞;若說他有情,兩個女人他可都辜負了。

她張口想勸鳳霞離了吳恒,又覺得交淺言深,她如果無能給鳳霞謀個出路,就不該隨意去勸。

兩人沿著石階默默行至山頂,在觀景亭中坐了,讓時鳴放下飲子來自去玩耍,她們兩人說話。

此時日己西斜,陽光從亭子正西照進來,漫灑在石桌上,將她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拉長,亭外是深深的山谷和綿延的群峰,層林盡染,空山寂寥。

陽光照在山谷中,葉子像披了一層金,越發幽深寂靜,只有風來的時候黃葉飄零,落入漫山遍野的枯草中去了。

山寺內的鐘聲隱隱傳來,顧觀月若有所思地笑道:“姐姐,你看這山,不管四時風景如何,它總是那麽安安靜靜立著,大約百年前、百年後它也是這麽個樣子,人與它比就渺小多了。人生苦短,該活得恣意些,姐姐早日決斷,給自己尋條新出路吧。”

鳳霞戳戳她的臉說:“這麽個水當當小娘子,說起老和尚的話來。”

顧觀月大笑:“姐姐錯了,我們春日賞花,夏日戲水,秋天登高,到了冬日又該圍爐飲酒賞雪品紅梅,紅塵多少樂事,哪裏配當和尚。”

鳳霞嘆道:“再等等,若過三五個月還是這樣,也該了斷了。只是,要想法子擺脫我爹。”

顧觀月點頭道:“是該這樣。不瞞姐姐說,我此次從縣裏出來,存了個自己經商的主意,我這裏就要張羅起來,但凡有機會,我就幫姐姐離了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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